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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omcoil 2025-10-27 15:31 1 浏览
当儿子陈阳把那块红砖“哐”地一声砸在饭桌上,指着我的鼻子吼出“爸,你窝囊了一辈子”时,我知道,那个被我用泥土和沉默掩埋了三十五年的夏天,终究还是兜不住了。
那股灼人的热浪,仿佛穿透了时光,又一次烫在了我的脊梁上。
三十五年,从一个毛头小子到两鬓斑白,从集体工分到包产到户,再到如今的拆迁款,日子像村口那条被牛车碾了无数遍的土路,变了样,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心里的那把锁,也锈了三十五年。钥匙一直在林舒雅手里,她不开口,我便只能做一辈子的哑巴。
一切,都要从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说起,从一桶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和那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蓖麻叶子丛说起。
第1章 蓖麻地里的雷声
年的夏天,热得格外漫长。村里的知了像是铆足了劲儿要奔丧,从早到晚,叫得人心烦意乱。我叫陈建社,那年二十岁,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和压不住的躁动。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村跟着我爹下地,皮肤晒得跟地里的泥巴一个颜色,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像是没头的苍蝇,嗡嗡乱撞。
我们村的东头,住着林家。林家有个女儿,叫林舒雅。
林舒雅是我们村的“异类”。她不像村里其他姑娘,早早地就辍学在家,学着纳鞋底、喂猪、扯着嗓子骂街。她读完了高中,据说成绩比我还好,只是家里成分有点问题,没能继续往上走。她皮肤白,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村里的后生们,嘴上不说,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身影打转。
我也不例外。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单纯的喜欢,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向往。她就像书里读到的那些女主角,干净、美好,和我们这群整天在泥地里打滚的半大小子,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出事那天,我刚从西边的瓜地里回来,一身的臭汗,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路过林家后院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哼唱声,从那道稀疏的竹篱笆后面传了过来。
我们村条件差,各家各户都没有正经的浴室。夏天洗澡,男人光着膀子在院里用水一冲就完事,女人则要讲究些,在后院用高大的蓖麻或者玉米秆围个简易的“澡堂子”。
我的脚步,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
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快走,陈建社,你这是要犯错误!可我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鬼使神差地,我猫着腰,钻进了那片比人还高的蓖麻地里。
蓖麻叶子又宽又大,遮天蔽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绿色空间。我扒开一道缝隙,心脏“咚咚咚”地擂着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看到了林舒雅。
她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布条松松地挽着,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脖颈和纤细的背脊滑落,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正用一个葫芦瓢,一下一下地往身上舀着井水。那画面,干净得像一幅画,让我瞬间为自己龌龊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
我正准备悄悄退出去,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树枝。
“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水声停了。
哼唱声也停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完了。在农村,偷看女人洗澡,这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甚至要被拉去游街的。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竹篱笆那边,传来一个清冷又平静的声音。
“陈建社,是你吗?”
我的魂都快吓飞了。她怎么知道是我?
我不敢出声,恨不得立刻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出来吧。”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躲躲藏藏的,像什么样子。”
我磨蹭了半天,知道躲不过去了。心一横,眼一闭,低着头从蓖麻地里钻了出来,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我不敢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脸上的温度能把鸡蛋烤熟。
“对……对不起……”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意的了?”
我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她已经迅速地裹上了一件宽大的旧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黑曜石,直直地看进我的心里。
我被她看得更加心慌意乱,语无伦次地解释:“不,不是,我就是路过,听到水声……我,我马上就走!”
说完,我转身就要跑。
“站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再次定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那件破旧的背心。
我等着她喊人,等着她骂我流氓,等着迎接我应得的惩罚。可等来的,却是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也困了一辈子的话。
她看着我,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字一句地说道:
“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别躲躲藏藏的,没出息。”
说完,她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我,转身进了屋,留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和满院子潮湿的水汽。
我站在原地,脑子里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作响。
光明正大地看?
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在骂我?还是在……开玩笑?我宁愿她当时狠狠地给我两巴掌,或者直接把我爹喊来打我一顿。她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扎进了我的心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从此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害怕第二天村里就传遍了我的“丑事”,可一连几天,村里都风平浪静。
林舒雅见到我,也跟没事人一样,只是眼神交汇时,她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些什么,让我不敢直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一周后,她在一个黄昏,堵在了我从地里回家的路上。
“陈建社,”她开门见山,“我要去县城纺织厂上班了,过几天就走。”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我爹娘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走了,家里没人照应。你……”
她看着我,认真地说道:“那天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不在家的时候,帮我照看一下我爹娘。地里的重活,家里的力气活,你多帮衬着点。就当……就当是你欠我的。”
我愣住了。我以为她会以此为要挟,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请求。
那一刻,我心里积压了多日的愧疚和恐惧,瞬间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不仅仅是一个请求,更像是一种救赎。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只要我在村里一天,叔和婶儿就跟我亲爹娘一样。”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由一件丑事开头的,却比任何誓言都重的承诺。我以为,只要我守住这个承诺,就能慢慢洗刷掉那个夏天的污点。
我却不知道,这个承诺,会像藤蔓一样,缠绕我往后所有的人生。
第2章 无声的契约
林舒雅走了。
她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村口的老槐树下,只有她年迈的父母和孤零零的我。她爹林老师,是个瘸腿的民办教师,一辈子受人尊敬也受了一辈子白眼。她娘有常年的气喘病,风一吹就咳个不停。
她没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临上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托付,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从那天起,林家就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我爹娘起初还纳闷,问我怎么天天往林家跑。我嘴笨,编不出什么好理由,就含糊地说林老师以前教过我,现在他身体不好,我帮衬一下是应该的。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听我这么说,也没多想,只是念叨着“林老师是好人,帮帮应该的”。
于是,我“光明正大”地践行着我的承诺。
林家那二亩薄田,我当成自家的地来伺候。春耕、夏种、秋收,从没落下过。林家屋顶的瓦片漏了,我爬上去换;院里的水井绳断了,我下井去接;冬天没有煤了,我从几十里外的煤矿,一板车一板车地给他们拉回来。
林老师和婶子一开始还过意不去,总要塞给我点东西,我都不要。我说:“叔,婶儿,舒雅在外面不容易,你们别让她分心。”
他们听了,只是叹气,眼圈发红。
日子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婶子会把做好的热乎乎的窝窝头留给我,林老师会把他舍不得喝的茶叶末子给我泡上一杯。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超越血缘的默契。
村里人闲言碎語是免不了的。
“建社这小子,对林家比对他亲爹娘还好。”
“八成是看上林舒雅了,想当林家的上门女婿。”
“拉倒吧,林舒雅在城里当工人,眼光高着呢,能看上他一个泥腿子?”
这些话,我听见了,也只当是耳旁风。我心里清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讨好谁,更不是为了什么上门女婿。我只是在还债。还那个夏日午后的债,还在蓖麻地里丢失的尊严。
只有把这份债还清了,我才能挺直腰杆做人。
林舒雅每个月都会寄钱和信回来。信是写给她爹娘的,但每次婶子都会拉着我,把信念给我听。信里,她会问家里的情况,问爹娘的身体,最后总会不经意地提一句:“建社最近还好吗?别太累着他了。”
每当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五味杂陈。
两年后,经媒人介绍,我认识了邻村的王春丽。春丽是个勤快利落的姑娘,不识几个字,但过日子是一把好手。我们见了两次面,都觉得还行,婚事就定了下来。
订婚那天,我心里很忐忑。我把我帮衬林家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春丽。我没说原因,只说是报答林老师的师恩。
春丽听完,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陈建社,我嫁给你,是看中你这人老实、本分、有良心。你帮林家,是做好事,我没二话。只要你心里有杆秤,别亏待了咱们自己的家就行。”
我松了一口气,觉得春丽是个明事理的女人。
婚后,春丽确实做到了她说的。她不仅不反对我帮林家,有时候还会主动让我给林家送些自己家种的菜,或者缝好的新鞋垫。村里人都夸我娶了个好媳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那杆秤,其实早就歪了。
有一年秋天,林婶子的气喘病突然加重,半夜里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过去了。我二话不说,借了村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拉着她就往几十里外的县医院跑。当时春丽正怀着孕,一个人在家,我心里也惦记,但脚下的油门却丝毫不敢松。
那一夜,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守了一宿。天亮时,医生说人抢救过来了,但需要住院观察。高昂的医药费,让林老师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把身上带着的准备给春丽买营养品的钱,还有家里存着盖房子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交了住院费。
等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春丽已经知道了。她没哭也没闹,只是坐在炕上,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建社,家里的钱,都给林婶儿了?”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人命关天……”
“我知道。”她打断我,“我就是想问问你,陈建社,你对林家,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报恩,有报到这个份上的吗?把咱们自己家的底都掏空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曾经偷看过她女儿洗澡?说我心里有鬼,这辈子都欠着他们家的?这种话,我怎么对我的妻子说出口。
那是我和春丽结婚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最后,是我低了头,我向她保证,以后一定先顾着我们自己的家。
可我知道,这个保证,很无力。只要林家有事,我还是会第一个冲上去。那份无声的契约,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后来,我们的儿子陈阳出生了。再后来,林舒雅也从城里嫁了人,听说对方是个干部,日子过得不错。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些城里才有的糕点和好烟,然后看着我,由衷地说一句:“建社,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总是摆摆手,说:“应该的。”
再后来,林老师和林婶子相继在几年内去世了。他们走的时候,都很安详。丧事是我一手操办的,披麻戴孝,摔盆打幡,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
林舒雅哭得肝肠寸断。在父母的坟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建社,这份恩情,我林舒雅记一辈子。”
我以为,随着两位老人的离去,我背负了十几年的“债”,也终于还清了。
我终于可以卸下包袱,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可我没想到,命运的账本,从来都不是这么算的。有些债,一旦欠下,就是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第3章 老屋与拆迁款
时间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
我和春丽把儿子陈阳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我们自己也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只是人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
林家的老屋,自从林老师他们去世后,就一直空着。林舒雅偶尔会回来看看,打扫一下,但大多数时候,那把大锁都安静地挂在门上,锁住了一院子的荒草和回忆。
几年前,林舒雅的丈夫因病去世,她办了提前退休,一个人回到了村里,住进了那栋老屋。她儿子在省城成家立业,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偌大的院子,就她一个人守着,显得格外冷清。
她回来后,我们两家的走动反而少了。毕竟男女有别,都上了年纪,更得注意村里的风言风语。只是偶尔在村里碰见了,会点头笑笑,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话。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这样平淡地走向终点。直到去年,镇上传来消息,说我们村要整体拆迁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
家家户户都在讨论拆迁补偿款的事。按照初步的方案,补偿是按宅基地的面积和户口本上的人头来算的。一时间,迁出去的想迁回来,没结婚的赶紧找对象,家家户户都在盘算着怎么能多拿一点。
我们家也不例外。我、春丽、还有陈阳,三口人,加上一处老宅子,算下来能拿到一笔不小的钱。春丽早就盘算好了,这笔钱,正好给陈阳在城里买婚房付个首付。陈阳也谈了个城里女朋友,正等着这笔钱办事呢。
就在全家都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
问题出在林舒雅身上。
她的户口,当年嫁人时就迁走了。她丈夫去世后,她想迁回来,但政策变了,手续繁琐,一直没办成。现在,她的户口还在她丈夫那边。按照拆迁政策,她守着那么大一处宅基地,却只能拿到最基础的房屋补偿,连一个人头的补偿款都拿不到。
算下来,她能拿到的钱,连我们家的一个零头都不到。
村委会开会讨论这件事,村支书是我远房堂弟,叫陈建军。他当着大家的面,把林舒雅的情况说了,一脸为难。
“按政策,就是这么个情况。舒雅嫂子户口不在这儿,我们也没办法。”
林舒雅就坐在下面,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她这些年一个人过得也不容易,丈夫看病花光了积蓄,退休金也不高,这笔拆迁款,对她来说,是晚年唯一的指望。
我看着她那副孤立无援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承诺,又一次在我心里翻腾起来。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好她的家。现在,她的家就要没了,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散会后,我找到了陈建军。
“建军,舒雅嫂子这事,就没别的办法了?”
建军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政策多严。这事儿我说了不算,镇上盯着呢。除非……除非有人愿意从自己的补偿款里,分一部分给她。”
他看着我,眼神意味深长:“不过,这年头,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谁愿意干这种傻事?”
我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是老婆孩子对新房子的期盼,一边是林舒雅那苍白无助的脸。我的心里,像有两头牛在打架,搅得我不得安宁。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吃早饭的时候,我对着春丽和特地从城里赶回来商量拆迁事的陈阳,开了口。
“春丽,阳阳,我想……我想从咱们家的补偿款里,拿出二十万,给舒雅嫂子。”
话音刚落,春丽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阳更是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爸,你疯了吧?二十万?你知不知道二十万在城里能买多大一个厕所?那是我的婚房钱!你凭什么给一个外人?”
我预料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亲耳听到,心里还是一沉。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阳阳,你先坐下。舒雅嫂子不容易,一个人……当年,她爹娘对我有恩,咱们不能看着她晚年没个着落。”
“有恩?什么恩?”春丽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陈建社,你给我说清楚!这些年你帮林家,我没说过一个不字。现在老人都没了,你还要拿我们娘俩的活命钱去报恩?你报的是哪门子的恩?你是不是跟那个林舒雅……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你胡说什么!”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对春丽发这么大的火。
最让我害怕的猜测,就这么被她赤裸裸地说了出来。
“我胡说?”春丽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要不是心里有鬼,你犯得着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吗?陈建社,我们做了一辈子夫妻,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明白!”
“爸,你倒是说话啊!”陈阳也急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们家跟她家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村里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说你跟她……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我能给什么交代?
难道我要告诉他们,三十五年前,我像个流氓一样偷看人家洗澡,人家非但没追究,还以此为契机,让我照顾了她父母一辈子?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这不仅是我的丑事,一旦说出来,对林舒雅的名声也是一种玷污。一个女人,被男人偷看了洗澡,还能平静地跟对方提要求,这在村里人看来,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我不能说。
我只能选择沉默。
而我的沉默,在春丽和陈阳看来,无疑是默认了他们最坏的猜测。
“好,好,陈建社,你行。”春丽擦了把眼泪,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这日子没法过了。这钱,你要是敢动一分,我们就离婚!”
陈阳更是气得满脸通红,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我最亲的两个人,他们脸上写满了失望、愤怒和被背叛的伤痛。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把事情搞砸了。
一个深埋了三十五年的秘密,终于在金钱的催化下,变成了一颗炸弹,把我的家,炸得四分五裂。
第4章 砖头与真相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春丽不跟我说话,整天拉着一张脸,锅碗瓢盆摔得震天响。陈阳更是直接回了城里,临走前撂下一句话:“爸,这事你要是敢做主,就别认我这个儿子。”
我成了孤家寡人。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我问自己,陈建社,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个陈年的承诺,弄得妻离子散,家不成家。
可一闭上眼,就是林舒雅那双清亮的眼睛,和林老师、林婶子临终前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说“建社,我们家舒雅,就拜托你了”的样子。
我欠他们的。
这份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得还。
几天后,村委会要统计最终的补偿方案意向。我没有跟春丽商量,一个人去了村委会,在我的那份协议上,签下了自愿转让二十万补偿款给林舒雅的条款。
我知道,这一签字,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我成了全村最大的傻子和笑话。
“陈建社真是老糊涂了,放着自己儿子不管,拿钱去贴一个寡妇。”
“我看啊,这里面肯定有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可怜王春丽,跟了他一辈子,到老了还被这么戳心窝子。”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春丽听说了,直接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一座空荡荡的房子。
我去找林舒雅,想跟她说一声。我不是要她感谢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让她知道。
她正在院子里收拾着那些老物件,看到我来,愣了一下。
“建社哥,你怎么来了?”
我把签好的协议递给她看。她看完,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你这是干什么?”她急了,把协议往我怀里推,“我不能要!这钱是你儿子的婚房钱,我怎么能要?”
“舒雅,你听我说。”我抓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看着我,“我答应过叔和婶儿,要照顾你。现在,就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这钱你必须拿着,不然,我这辈子都良心不安。”
“良心不安?”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就为了当年的事?陈建社,你是不是觉得,你欠了我一辈子?”
我没有回答,但我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陈建社啊陈建社,你真是个……大傻子。”
她没有再拒绝,只是收起了那份协议,转身进了屋,不再看我。
我不知道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却更加沉重了。
事情的爆发,是在一个星期后。
陈阳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签字的消息,带着他那个城里女朋友,开着车,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一脚踹开院门,冲到我面前,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陈建社!你真把字签了?”
我点点头。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那个叫小莉的女朋友,站在他身后,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叔叔,我们家阳阳跟我说,您是个特别重情重义的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为了一个外人,连自己亲儿子都不要了。这情义,可真是重啊!”
我憋着一肚子火,沉声说:“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小莉提高了音量,“那二十万,是阳阳的婚房钱,也是我的!你凭什么说给就给?你问过我了吗?”
就在这时,春丽也从外面赶了回来,显然是陈阳叫回来的。她一进门,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架势,眼泪就先下来了。
“陈建社,你非要把这个家拆了才甘心吗?”
我被他们三个人围在中间,百口莫辩。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要爆炸。
为了解决这件事,陈建军把我们两家人,还有几个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叫到了村委会。林舒雅也被叫来了。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陈阳一上来就开了火,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林舒雅身上:“林阿姨,我爸敬重您,我们当晚辈的也敬重您。但您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老实人吧?二十万,您拿着不烫手吗?”
林舒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春丽在一旁哭哭啼啼地数落我:“我真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和阳阳?”
长辈们也在七嘴八舌地劝我。
“建社,这事是你做得不地道。儿子娶媳妇是大事,你怎么能犯糊涂?”
“是啊,有恩报恩,也不能这么个报法。”
我被所有人指责,像个罪人。我看着对面的林舒雅,她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不想再背着这个秘密了,太累了。
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陈阳突然从墙角抄起一块盖房子剩下的红砖,狠狠地砸在了会议室的桌子上。
“哐!”
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吓得噤了声。
桌上的搪瓷杯子跳了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陈阳指着我的鼻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爸!你窝囊了一辈子!你今天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清楚!你到底欠她林舒雅什么?你说啊!你要是说不出来,是不是我陈阳,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的!”
这句诛心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我看着我一手养大的儿子,他竟然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我这一辈子的隐忍和付出,在他们眼里,竟然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好,好……”我惨笑着,声音沙哑,“你们都想知道,是吗?那我就告诉你们!”
我正要开口,把那个埋藏了三十五年的丑陋秘密公之于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林舒雅,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会议室的中央,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决绝。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清晰而又颤抖的声音,开口了。
“建社哥,不欠我什么。”
“是我,欠了他一辈子。”
第5章 一句等了三十五年的话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舒雅身上。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陈阳,看着泪眼婆娑的王春丽,也看着我,然后缓缓地,将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一点一点地揭开。
但她讲述的版本,和我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三十五年前,我准备去县城上班的前一个星期。”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天下午,我在后院洗澡。我听到了蓖麻地里有动静,我当时很害怕,我以为是村里哪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当时吓坏了,就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结果,走出来的是建社哥。他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脸涨得通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
我的心,猛地一揪。她……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当时看着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不是坏人,就是个愣头青,一时好奇犯了傻。”林舒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可我那时候,心里有个坎过不去。我马上就要去城里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身体不好的爹娘。”
“我们家的情况,村里老人都知道。我爹腿脚不便,我娘常年吃药。我一个女孩子家,走了,这个家谁来撑着?我愁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看到建社哥那天,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很大胆,也很自私的念头。我想考验考验他。”
“考验?”陈建军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对,考验。”林舒雅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我身上,“我故意说了句很重的话,我说,‘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别躲躲藏藏的’。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会因为害怕而逃跑的懦夫,还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男人。”
“后来,我把他叫出来,我跟他说,我要去城里了,让他帮我照顾我爹娘,就当是弥补他的过错。我以为,他最多就是口头答应,或者帮个一两次。我没想到……”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没想到,他这一答应,就是一辈子。我爹娘在世的十几年里,他比我这个亲闺女做得都多。下地干活,修房补瓦,生病了背着我娘去医院,家里的钱都掏空了……我爹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舒雅,咱们家欠建社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里。我利用了一个年轻人的善良和愧疚心,把他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拴在了我们林家十几年。他为我们家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还要被自己最亲的儿子和老婆误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转向陈阳和王春丽,深深地鞠了一躬。
“阳阳,春丽嫂子,我对不起你们。建社哥不是窝囊,他是我们陈家村,不,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重情重义,最有担当的男人!那二十万,不是他给我的,是我求着他,让他帮我保管的。我一个女人家,拿着那么多钱怕人惦记。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要,全都是你们的!”
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我签过字的协议,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拉”一声,撕成了两半。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说的,是事实,又不是事实。她巧妙地隐去了“偷看”这个最关键、最龌龊的词,把它变成了一场“考验”。她把我从一个犯错的“流氓”,塑造成了一个勇于承担的“好人”。
她用一个善意的谎言,维护了我三十五年来,拼了命想要维护的,那点可怜的尊严。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看着她,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三十五年的委屈、愧疚、隐忍,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原来,我以为是我一个人背负的秘密,其实,她也同样背负着。
原来,我以为是我在还债,其实,在她心里,她也觉得欠着我。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个傻子,被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捆绑了半辈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偿还着对方。
“爸……”
陈阳的声音在颤抖。他手里的半截砖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我,又看看林舒雅,脸上的愤怒和戾气,早已被震惊和愧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爸,我错了……我混蛋!我不该那么说你……”他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王春丽也冲了过来,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建社,我对不起你……我……我不该怀疑你……”
家族的长辈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脸上满是羞愧。
陈建军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哥,是我们……是我们都错怪你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抱着我痛哭的妻子,还有站在一旁,眼圈通红,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的林舒雅。
我忽然觉得,压在我心头三十五年的那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我等这句真相,也等得太久了。
虽然它不是全部的真相,但它比真相,更温暖,也更善良。
第6章 院子里的酒
那场闹剧,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收场了。
我和春丽、陈阳回了家。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家里还是那个家,但感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晚上,春丽给我下了一碗我最爱吃的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她把碗推到我面前,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媳妇。
“建社,吃吧。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过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她的鬓角也添了许多白发,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我心里一酸,伸手握住了她粗糙的手。
“说啥呢,都过去了。”
陈阳也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瓶白酒,两个杯子。他在我对面坐下,给我满满地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爸,”他端起酒杯,眼睛还是红的,“以前是我不懂事,总觉得您胆小怕事,没本事。今天我才知道,我爸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这杯酒,我敬您,给您赔罪了。”
说完,他一仰脖子,一杯酒就见了底,辣得他龇牙咧嘴。
我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清亮的液体,也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烧得我眼眶发热。
那天晚上,我和儿子喝了很多酒。我们聊了很多,从我小时候,聊到他小时候,聊那些我从未对他说起过的,关于责任和承诺的话。
我告诉他:“阳阳,人活一辈子,可以没钱,可以没势,但不能没有良心。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欠了别人的情,就要还。这是做人的根本。”
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晚,我感觉他一下子长大了。
拆迁款的事情,后来也有了妥善的解决。
第二天,陈阳主动找到了村委会,找到了陈建军。他说,他们家自愿放弃二十万,不是给林舒雅,而是捐给村里,成立一个困难户帮扶基金,由村委会监督,第一个帮扶对象,就是林舒雅。
这个提议,得到了全村人的一致赞同。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林舒雅的实际困难,也保全了我们两家的脸面。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鄙夷和嘲笑,变成了敬佩和尊重。
一场差点毁掉两个家庭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过了几天,我一个人去了林家的老屋。
林舒雅正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坐着,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一件旧衣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恬静而安详。
看到我来,她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给我搬了个凳子。
“建社哥。”
“舒雅。”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许久,我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天……谢谢你。”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建社哥,其实,我那天说的,也不全是谎话。”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我确实是在考验你。”她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我,“那天我发现你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愤怒。可当我看到你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突然就不气了。我只是在想,这个男人,是好是坏?”
“后来我让你照顾我爹娘,一半是私心,一半也确实是想看看你的人品。我想,如果你真的做到了,那就证明我没看错人。你不仅弥补了你的过错,也证明了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如果你做不到,那也只能怪我自己识人不清。”
她叹了气:“只是我没想到,这个考验,会这么长,会让你付出这么多。建社哥,这些年,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百感交集。
苦吗?
当然苦。背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像戴着一副无形的枷·锁,活了半辈子。
但我摇了摇头:“不苦。能替叔和婶儿尽孝,是我这辈子,做得最踏实的一件事。”
这是我的真心话。
林舒雅的眼圈红了。她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一瓶酒,两个小杯子。
“建社哥,我爹生前最爱喝这个酒。今天,我替我爹娘,敬你一杯。”
她给我倒上酒。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个夏天的蓖麻地,没有再提那句“光明正大地看”。那个青涩而荒唐的开端,早已在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里,被一种更厚重、更纯粹的情感所覆盖。
那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而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的,肝胆相照的信义。
我们碰了碰杯,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为这段跨越了三十五年的恩怨,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喝下那杯酒,感觉心里前所未有的敞亮。
第7章 最后一瞥
拆迁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村子里到处都是搬家的卡车和忙碌的人影,曾经熟悉的院墙和老屋,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一栋接一栋地倒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们家也搬进了镇上的临时安置房。春丽每天忙着规划新房子的装修,陈阳和他的女朋友小莉也和好了,两人正商量着领证结婚的事。小莉再见到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叔叔”。
生活,似乎终于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上。
搬家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回到村里的老屋。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叶子落光了,显得有些萧瑟。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树下玩泥巴的样子。堂屋的门槛,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爹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晚霞的背影。
一切都还在,一切又都即将消失。
我正感慨着,一回头,却看到了林舒雅。
她也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静静地看着那栋即将被推倒的老屋,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我们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要走了?”我问。
“嗯,”她点点头,“我儿子在省城给我租了套房子,让我过去跟他一起住。”
“那好啊,一家人在一起,热闹。”
“是啊。”她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落寞。
我们并排走在村里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土路上。路两边,都是断壁残垣。
“建社哥,”她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吗?当年我走的时候,也是在这条路上。”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你跟你爹娘来送我。我上了车,从车窗里看到你,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根木头桩子。”她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那时候,脑子笨。”
“不,你不是笨。”她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我,“你是太实诚了。实诚得让人……心疼。”
我们走到村口,那棵见证了我们村子几百年风雨的老槐树下。
挖掘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林舒雅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
“建社哥,我要走了。以后,可能就很少回来了。”
“嗯,在城里好好生活。”
“你也是。”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了一句,“保重。”
“保重。”
她冲我挥了挥手,转身向村外的公路走去。她的背影,依然像年轻时一样挺拔,只是步伐,慢了许多。
我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越拉越长,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告别了她,也告别了那个困扰了我三十五年的夏天,告别了我的整个青春。
身后,挖掘机的铁臂高高扬起,重重地砸向了林家的老屋。
“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那片曾经长满蓖麻的后院,那道见证了一个秘密开始的竹篱笆,都在一瞬间,化为了乌有。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一片澄澈。
第8章 新生
一年后,陈阳和莉莉的婚礼在城里一家大酒店举行。
我和春丽穿着新衣服,坐在主桌上,看着儿子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站在台上,身边是笑靥如花的新娘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婚礼上,陈阳特地安排了一个环节。
他拿着话筒,走下台,来到我们面前。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两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充满了真诚和孺慕。
“我爸,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一辈子没跟我讲过什么大道理,但他用自己的行动,教会了我什么叫‘承诺’,什么叫‘担当’。他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男人。”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已经比我还要高大、还要成熟的肩膀,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春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婚礼结束后,我们一家人拍了张全家福。照片里,我和春丽坐在中间,陈阳和莉莉站在我们身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我们用拆迁款在城里给陈阳买了婚房,剩下的钱,我和春丽在郊区买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准备安度晚年。
我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每天跟陈阳视频通话。春丽迷上了跳广场舞,每天都乐呵呵的。我们都努力地适应着城市里的新生活。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村子,想起那些已经消失的老屋和土路。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快递。打开一看,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里面还有一张卡片。
卡片上的字迹,娟秀而熟悉。
“建社哥,听说阳阳结婚了,恭喜。这是我从南方给你们带的茶叶,不成敬意。我在省城一切都好,勿念。祝你和嫂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林舒雅”
我拿着那张卡片,摩挲了很久。
春丽凑过来看,看完,笑了笑:“这舒雅,还挺有心的。等过年,咱们也给她寄点土特产过去。”
“好。”我点点头。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我泡了一壶新茶,茶香四溢。
我忽然明白,人生中的很多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一个无心的过错,可以用一辈子的真诚去弥补。一个沉重的秘密,也可以在坦诚和理解中,得到释怀。
那个年的夏天,那个躲在蓖麻地里的少年,早已被时光的风沙掩埋。
而我,陈建社,在经历了半生的风雨后,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包袱,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去,也坦然地走向未来。
人生,就像这杯茶,初尝时或许苦涩,但只要你用心去品,总能品出回甘的滋味。
而最重要的,是身边有那个愿意陪你一起喝茶的人。
我看着身边正在择菜的春丽,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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