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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欧美文坛 至 年间争议最大的一部小说。《金瓶梅词话》，是我国明万历年间至今争议最大的一部世情小说。

因此，这两部小说的作者D. H. 劳伦斯与兰陵笑笑生所得到的褒与贬也是文学史上罕见的。

如今，劳伦斯正像他的夫人所说的那样，「像一只小鸟似的，被埋葬在地中海的灿烂的阳光之下的一个寂寞的坟墓里了」。【1】

而兰陵笑笑生的真实名姓，则如同斯芬克斯之谜一样，正处于一片迷雾之中。

这两部小说的共同命运，取决于它们的共同「罪因」─描写了性爱生活。然而，这两部小说在性爱描写上却有着绝然相反的地方。

一为世戒一为世劝

在创作意图上，《金瓶梅词话》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完全不同的。对于《金瓶梅词话》的创作意图，明万历年间的东吴弄珠客曾明确指出：

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金瓶梅序〉）

兰陵笑笑生的创作意图正在于此。在《金瓶梅词话》卷首的〈四贪词〉中，作者指出了「色」的危害性：「休爱绿鬓与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植花独自眠。」

紧接着在第一回的回首，作者以叱咤风云的刘邦与项羽为例进一步说明贪色的危害：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与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在用这两首词定下了整部小说的思想基调后，作者概述全书的故事是：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

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一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

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的悲惨结局正是体现了作者的这一创作意图。

西门庆因沉溺女色，日夜宣淫，纵欲丧命，亡年三十三岁。死后，他的十五岁的儿子孝哥儿被普净师幻化，当了和尚，终于得到了封建社会所认为的最惨痛的惩罚——断子绝孙。

被作者用来命作书名的三个女主人公，同样因贪恋色情而惨死。

潘金莲是西门庆的第三个小妾，结果在西门庆死后与女婿陈经济通奸被吴月娘交给王婆发卖，被武松假娶回家用刀杀死，亡年仅三十二岁。

死时「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地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丝柳，腊月狂风吹折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死后一个多月无人领埋她的尸首，「风吹雨洒，鸡犬作贱，无人领埋。」最后才被春梅冒充亲戚安葬了她。

李瓶儿是西门庆最小的一个妾，原是西门庆结拜兄弟花子虚的老婆，后改嫁给医生蒋文惠，因花子虚与蒋文惠均不能满足她的性要求，百般哀求西门庆收她作小妾。

她的结局也是很悲惨的。她的儿子官哥儿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就被潘金莲用「雪狮子」猫儿惊吓死了。她本人忧伤成疾，经水淋漓，终于在二十七岁时死去，死时身底下一滩血渍。

庞春梅原是潘金莲的贴身丫头，潘金莲为了牢宠西门庆，主动让西门庆收用了她。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又与她合伙与陈经济通奸。

她被卖给周守备后，淫性不改，继续与陈经济奸宿。陈经济死后，她又与家人周忠次子周义私通，最后因「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体瘦如柴」，竟死在周义的身上，死时也只有二十九岁。

至于小说中另一男主人公陈经济也是因贪恋女色，纵情声色，逼死妻子，嫖妓宿娼，甚至与丈母娘公开通奸，连救命恩人的爱妻也不放过，终被周守备的家将张胜捅杀在春梅的床上，死时赤身露体，尸首异处，年龄不足三九，死于非命。

总之，「《金瓶梅》是部惩人的书，故谓之戒律亦可」。【2】

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惨死，「令人读之汗下」，「生畏惧心」，【3】具有世戒的社会作用。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创作意图，借用东吴弄珠客的话来说，则是世劝。劳伦斯宣称：

这本书的真正意义便在这儿。我要世间的男子女子能充分地、完备地、纯正地、无瑕地去思想性的事情。

纵令我们不能如心所欲地作性的行动，但至少让我们有完备无瑕的性的思想。（著者序）【4】

小说中的性描写正是在这一创作意图的规范下进行的。

在女主人公康妮与蔑克里斯的性生活中，蔑克里斯是自私的、粗野的。他所追求的是自身的性满足：而当康妮也要求性满足时，他竟然用极其粗野的话来嘲讽她。

于是，「正当她给一种不能以语言形容的快感燃烧着，正当她滋生着一种对他的爱情的这个时候，这种意外的粗野的话把她惊呆了。」

蔑克里斯这种玩弄她的感情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粗野」，「是康妮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残酷的打击」，「她心里什么东西都毁灭了」。

小说在批评蔑克里斯的极端利己主义的同时，还批评了不能正确对待性爱的两种女人。

一种是像奥拉东地方的校长的女儿那样的女人，只有柏拉图式的精神上的爱而无性爱。

一种是像白黛古蒂斯式的女人，这种女人只有庸俗的性要求和无止境的性渴望，而缺乏精神上的爱和对男子的真正的感情。

作品通过康妮与守猎人梅乐斯的完美结合，劝导人们在性爱方面要互相尊重、互相体贴，男子要用「温暖的心」去爱，女子也要「用温暖的心去接受」，男女双方都要成为「一个需要我，又需要『那个』的完美的、真实的、现实中的人。」

小说的思想倾向性告诉人们：「如果精神与肉体不能谐和，如果它们没有自然的平衡和相互尊敬，生命是难堪的」，男女之间的结合也是非人性的。

总之，小说中康妮与梅乐斯「充满着希望的」终身相聚，正是作者为人们用「完备无瑕的性的思想」「去思想性的事情」所描绘出来的美好结局。

观海道人论《金瓶梅词话》时说：「此正所以警惕乎恶者，奖劝乎善者也」。【5】

此话移之于分别揭示《金瓶梅词话》的世戒作用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世劝作用，则是非常恰当的。

一为贬斥一为赞美

清初张竹坡在〈杂录小引〉中指出：

「而西门庆淫过妇人名数，开之，足令看者伤心惨目，为之不忍也。若夫金莲，不异夏姬，故于其淫过者，亦录出之，令人知惧」。【6】

《金瓶梅词话》的创作意图在于「世戒」，因此小说中所写到的西门庆一类的奸夫与潘金莲一类的淫妇，都是作者着意贬斥的对象。

作为明中叶以来纵欲时风的典型，西门庆不仅是富翁奸商、地痞流氓、滥官污吏的代表，而且是一个色情狂。

他凭借手中的权势，仰仗自身的钱财与色貌，无止境地纵欲。被他淫过的妇女，有妓女卓丢儿、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有丫鬟春梅、迎春、绣春、兰香，有家人媳妇宋惠莲、惠元，有伙计的妻子王六儿、贲四嫂，有奶妈如意儿，有二品夫人寡妇林太太。

他的妻妾中，既有妓女出身的李娇儿，也有毒死亲夫的潘金莲，气死亲夫、气走亲夫的李瓶儿，富孀孟玉楼，原配夫人的陪房丫头孙雪娥。

作品在写到他的滥淫行为时，用笔刻毒，极尽污秽，把他牢牢地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在四十九回中，当西门庆无耻地向胡僧求施春药时，小说描写胡僧的外貌是，「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箸来」。

描写西门庆厅堂的摆设是，「门上挂的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上辅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蝗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竿儿绞边玛瑙轴头。」

至于西门庆招待胡僧的肴馔则有肥肥的羊贯肠、光溜溜的滑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筋磙子肉、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以及寸扎的骑马肠儿，流心红李子，一龙戏二珠汤等等。

上述这些描写，无一不显示出西门庆这个色情狂的性格特征。

所以张竹坡在此段的腹中小批中连续地批道：「像什么？」「又像什么？」「更像什么？」以示作者的这些暗含性意识的描写都是为了极力丑化西门庆。

同样，小说在写潘金莲的淫事时，一是运用比兴手法来渲染环境与气氛，如蚊子飞鸣、老鼠厮打、两犬交恋，极尽其纵欲的丑态。二是借人物之口来揭示其无耻下流到了极点。

如第十一回孙雪娥告诉吴月娘：

「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不待见。」

小说中的这些艺术描写，使读者看到了西门庆这个「混帐恶人」和潘金莲这个「玉体魔王」的淫荡无耻，产生出一种「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的憎恶感。

对于《金瓶梅词话》的这一创作特色，鲁迅曾高度地概括为：「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7】

纽约版的《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百科全书》指出：

「D. H. 劳伦斯在他的最后一部重要小说中揭示性爱的美感和意义。虽然这部小说引起了一场法律上色情问题的（按：激烈争论，但是劳伦斯对于爱情行为的生动描绘，实际上是展现了康斯坦斯恰特里为康妮）对更加充实的生活的追求」。【8】

这一评价正符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赞美正常的性生活的思想特质。

康妮是一个精力充沛、身体健壮的村姑模样儿的中年妇女。她从小生活在充满政治和美术气氛的环境中，追求一种纯正而美丽的性爱自由。

她的丈夫克利福是一个在佛兰大斯前线受伤以至下身疯瘫的男爵。这个生活在铁与煤的世界中的贵族，只有铁的残忍、煤的乌烟，具有英国贵族的利己、虚伪、傲慢、顽固的性格特征。

他只有双肩，而没有两腿；只有冷酷，而没有热情：只有贪婪，而没有灵魂。

他企图用古典的拉辛式的有条理有法则的情绪来扼杀康妮的「温柔的热烈的生命之火焰」。

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荣誉与利益，而毫不考虑康妮所需要的性爱。在他的眼中，康妮只是一位随身看护妇，根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妻子。

因此，他们的夫妻生活是在理想与着作中渡过的，是一种新野蛮时代的机械的违反人的自然本性的生活。

特别无耻的是，他明知自己是个废人，却要康妮给他生个儿子，以便继承他的事业，且不管这孩子的真正的父亲是谁。面对着这个一条死鱼一样的上流人物以及充满虚伪的贵族社会，康妮作出了抗争。

小说赞美了康妮对有生命的、实质上的「更加充实的生活」的执着追求以及所作的一切努力。

当康妮发现她的第一个情人蔑克里斯是一个仪表堂堂而内心深处具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厚颜的男人时，不顾及他们之间的两次异性接触，不为他的珠宝、衣裳、夜总会所引诱而继续屈体奉承他，而是毅然地与他断绝关系，作品肯定了康妮这种自尊自重的性爱行为。

小说由衷地赞美了康妮与梅乐斯的纯正而美丽的性爱。

梅乐斯是克利福的看园人，当过铁匠，当过兵，属于「灰色的下人」这个阶层。

他有颗真诚的心，有着纯正的爱，真心实意地爱着康妮。正是他填满了康妮意识的空洞，唤起了她作为女性的活力，充实了她富有人性的真实生活。

为了真正的性爱，为了使自身成为一个真正的女性，康妮不顾世俗的偏见，不计较他们之间地位、身份、财富之间的悬殊，勇敢地选择他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

小说不仅赞美梅乐斯的身体多么强壮，「他的皮肤多么纯洁，多么可爱」，赞美康妮的鲜丽、动人、柔软的身体，而且高度肯定他们之间灵与肉的结合，认为这是「在几千年以前，甚至在万年以前就有过了！」

认为「那是必须的，绝对必须的」。在他们异性接触的场面的氛围的描写上，小说饰之以乳白色的毋忘我、粉红色的野蝴蝶花、含苞未放的耐冬花、柔软的橡树细枝、圆叶风铃草、玉簪花、楼斗菜花、爬地青藤、香东叶草，并描写了金色的阳光、翩翔与欢歌的小鸟。

以此来歌颂康妮与梅乐斯是真正的人，他们的生活是真正的人的生活，赞美他们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充满着反叛的热情，全没有失望者的颓丧样儿」。

郁达夫曾就此指出：「他的写工人阶级，写有生命力的中流妇人，处处充满着同情，处处露出了卓见」。【9】

总之，「《金瓶梅》描写性交只当性交，劳伦斯描写性交却是另一回事，把人的心灵全解剖了。在于他灵与肉复合为一」。【】

《金瓶梅词话》贬斥西门庆的性生活是一种兽性，是灵与肉的分裂。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则歌颂康妮与梅乐斯灵与肉的复合，随着对他们性生活描写的逐层深入，这种赞美的色彩越来越浓烈，直至最后为他们展示出一个光明的前景。

但是，由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主要赞美的是「男女之间性生活的和谐，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因而小说的视野不开阔。

道格拉斯认为劳伦斯笔下的这两个人物是扁平人物，小说以「小说家的笔触」歪曲了人生的全部生活：

「『小说家的笔触』产生于对人心的复杂多变缺少体认。它为了文学的目的，仅只选取人性中两三种特性─最能耸人听闻，所以也是最有用的特性─而将人性的其他部分弃而不顾。

任何与所选取的特性不合的东西都予以删除，且必须删除，因为不这样就无法凑成篇章。小说家先选定材料，于是把一切与这些材料不合之物抛到九霄之外。

他这种作法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它只取其所好，弃其所恶。他之所取也许不离人生真相，但是由于幅度太窄，所以绝非人生真相，这就是『小说家的笔触』，它歪曲了人生。」【】

我们承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这种赞美对批判崇拜机械、毁掉人性的波尔雪维克主义哲学，对批判克利福企图用钱「把人类古老的人性的感情消灭掉，把从前的亚当和夏娃切成肉酱」，把精神依俯在尸首上的谬论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也不能不指出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不够广泛。

反之，《金瓶梅词话》把它的贬斥的对象放在明中叶以来的时风中加以鞭笞，「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谀逢迎，奴佁之嵇唇淬语，穷极境象，駴意快心。」【】

所以法国汉学家莫朗认为：「我们读了它以后，知道了明末清初的人情风俗、语言文字，更知道了那时候的家庭状况和妇女心理，连带又知道那时的社会一切，等于我们读了巴尔札克的《人间喜剧》和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二书，知道了法国十九世纪的一切一样。」【】

由此可见，兰陵笑笑生的融小说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为一体的「笔触」，较之劳伦斯的「小说家的笔触」要深广犀利得多。

一为客观一为主观

描写技巧，作为再现作家的心灵所感受到、所同化了的社会生活的艺术手段，往往

要受到作家创作意图的支配。《金瓶梅词话》立意在于世戒，在于贬斥西门庆、潘金莲奸夫淫妇，因而多采用客观的写实手法，「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立意在世劝，作者旨在用健全的、符合人性的生活「借以发泄他长期以来对社会的愤怒，并且表达自己的上述信念，即文明社会所造成的创伤是可以通过男女之间新的关系而愈合的」。【】

因此，作品对性生活的描写多用主观抒情手法。《金瓶梅词话》中有关性方面的客观描写，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一是对淫器的客观介绍。如十六回介绍勉子铃，第十三回描写「春意二十四解」，等等。二是详细描写了男女主人公的性行为。

如二十七回的回目是「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这一回主要是描写了西门庆与李瓶儿、潘金莲白日在花园内的淫事。其描写的细腻如牛毛茧丝，纤毫不漏。

如二十九回潘金莲兰汤邀午战；三十七回西门庆包占王六儿；五十回琴童潜听燕莺欢；六十一回韩道国延请西门庆；六十九回文嫂通情林太太；七十三回潘金莲不愤忆吹箫；七十八回西门庆两战林太太；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得病；八十回陈经济窃玉偷香；八十二回潘金莲月下偷期，陈经济画楼双美；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八十三回春梅寄柬谐佳会；九十七回陈经济守备府用事等。

三是对男女双方淫声艳语的如实描摹，这些描写在《金瓶梅》中占有很大的成分，特别是在西门庆与潘金莲和王六儿、林太太、宋惠莲、贲四嫂、郑爱月儿等人的房事的描写，绘声绘色绘景绘情，到了纤毫不露的地步。

例如七十八回中西门庆与奶妈如意儿奸宿时，「西门庆便叫：『章四儿，你是谁家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于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答道：『淫妇原来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于我的亲达达了。』

小说中这些貌似冷漠，不带任何主观色彩，不作任何主观评价的静观描写，却剥掉了西门庆身上的衣冠，显露出其禽兽的原形，把西门庆依仗权势和钱财霸占人妻的恶行揭露无余。

唯其如此，德国汉学家库恩高度评价说：

「《金瓶梅》的文字有许多双关的含义，它的描写常有辛辣讽刺，手法是现实主义的。

……对各种人物都是如实地写出他们的优缺点，没有唯心主义的写法。由此，《金瓶梅》这部小说提高了自己的地位，它可说是不可多得的明代文献。

谈到它的艺术性，那无可争辩的是属于最好的作品。」【】

与《金瓶梅词话》的客观的写法相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则为一种主观的写法。林语堂曾中肯地指出了二者写法之间的区别：

「我不是要贬却《金瓶梅》，《金瓶梅》有大胆，有技巧，但与劳伦斯不同─我自然是讲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劳伦斯也有大胆，也有技巧，但是不同的技巧。《金瓶梅》是客观的写法，劳伦斯是主观的写法。」【】

如果说兰陵笑笑生是从单纯叙事者的角度，侧重于对男女双方性行为、性语言以及性场面的客观铺述，那么，劳伦斯则是从小说中当事人的角度出发，侧重于从人物的自我观察和自我感受的主观描写。

小说第十章描写康妮感受到梅乐斯的身体「好像轻柔的火焰的轻扑，轻柔得像毛羽一样，向着光辉的顶点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个内部都溶解了。

那好像是钟声一样，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极。」这种描写的主观色彩，随着康妮与梅乐斯的灵与肉的完美结合而愈为浓重。

作者还进一步潜入康妮的内心深处，发掘出她心灵的幸福颤音：

「唉，太美了！太可爱了！在那波涛退落之中，她体会这一切的美丽而可爱了」；「她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没有了，她再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一个妇人。」

小说有时还直接用主观抒情的笔调来代替现实主义的客观描写。如第十章写到康妮一扫近代妇女的烦恼时的愉快心情：

「她已经沉醉在她温柔的美梦里了，好像一个发着芽的春天的森林，梦昧地、欢乐地在呜咽着。

她可以感觉着在同一的世界里，他和她是在一起的，他，那无名的男子，用着美丽的两脚，神妙的美丽的两脚，向前移动着。

在她的心里，在她的血脉里，她感觉着他和她的孩子。他的孩子是在她所有的血脉里，像曙光一样。」

显而易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这种主观激情的描写法，使小说在现实主义的描写中融进了浪漫主义的成分，它像主观镜头一样，突出地赞美了富有人性的真正的爱情。

这种主观的描写法，紧缩着读者的视力，使读者专注于康妮与梅乐斯的灵与肉的复合。

《金瓶梅词话》所采用的客观冷静的写法，绘形绘神、摹声拟态地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性爱行为，使这部小说在现实主义的描写中夹杂着自然主义的成分。

由于作者在这种客观描写融汇了当时的民情风俗和政治经济的层面，因此，它扩张了读者的视力，使读者的欣赏眼力超越于性描写之外，看到了一个罪恶的世界。亦即鲁迅所言：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则士类亦与周旋，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

颇有意味的是，《金瓶梅词话》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所采用的关于性爱描写的艺术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中外文学史上，凡是批判淫行的作品，如《复活》《飘》《红楼梦》《续金瓶梅》《醒世姻缘》等作品，多采用《金瓶梅词话》式的客观的写法。

而凡是赞美男女真正性爱的作品，如《巴黎圣母院》《西厢记》《游仙窟》等，多采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式的主观写法。

这可以说是文学史上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小说创作现象，值得人们深究。

注释：

1 〈译者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年），页1。

2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武汉：华中师大出版社，年），页。

3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页。

4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页5。

5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页。

6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页。

7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年），页。

8 《书林》年第1期。

9 〈谈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页6。

〈谈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页1。

佛斯特：《小说面面观》（广州：花城出版社， 年），页。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页。

〈金瓶梅在国外〉，《河北大学学报》， 年第2 期。

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 版），《书林》年第1期。

〈金瓶梅在国外〉，《河北大学学报》，年第2期。

〈谈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页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新书局， 年），页。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新书局， 年），页。

文章作者单位：华中师大出版社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陈昌恒<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湾学生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